白鴒鷥：追憶台灣文化巨人吳清友／林衡哲(2017-09-14)
追憶台灣文化巨人吳清友 林衡哲
在廿世紀的台灣文化人當中，吳清友先生可能是影響力最大的一位，他透過他所創辦的《誠品書店》，他無形中催生了台灣社會《文藝復興》的氣氛，而且透過三家香港分店和中國的蘇州分店，他把這股《文藝復興》的氣氛，帶到香港和中國；難怪天下雜誌在2000年時，選出200位對臺灣影響最大的人，開書店的祗有吳清友獲選，而出版家祇有主持《新潮文庫》的張清吉獲選；由此可見台灣土生土長的《誠品書店》和影響一代讀書人的《新潮文庫》，確實提升了整個世代台灣人的心靈水準，尤其是遍佈全台四十多家的誠品書店，扮演了《臺灣人的心靈家園》的角色，發揮的影響力更大；而《新潮文庫》五百部世界名著中，大約有一百多部在中國出簡體字版，也對中國讀者產生了影響力。同時《新潮文庫》中的史懷哲譯作，對年輕時代的吳清友產生深遠的影響，使他由不良少年，變成了好學深思的理想主義者。因此當你進入《誠品書店》時，他會看到《新潮文庫》擺在明顯的位置，吳清友先生大約十年前，把倆本影響他最深的史懷哲著作，由誠品書店出版部重新出精裝本。
默默耕耘的文化巨人──吳清友
2017年7月18日這天，台灣損失了一位國寶級的文化界人士吳清友先生(1950-2017)，文化界人士不分藍綠，也不分台灣、香港、中國，都同聲哀悼，1950年10月出生台南縣的他，可能因為患有先天性的《馬凡氏症候群》(Marfan Symdrome)，曾經開過三次心臟病大刀，最後鞠躬盡瘁於自己的戰場上（誠品書店），才享年67歲。1989年吳清友在敦化南路，創辦第一家誠品書店，1999年這家誠品書店，更成為亞洲第一家全年無休24小時開放，世界級的誠品書店時，立刻成為全國讀書人的朝聖之地，後來在全國各地成立了42家誠品書店，2012年起在香港開設三家誠品，2015年更遠征中國蘇州開設一家規模龐大的誠品書店，目前正在籌劃上海誠品分店，28年來，吳清友先生默默耕耘，把設計世界級書店的理想，帶動整個社會的讀書風氣，由臺灣推廣到香港，再進一步推廣到中國，播種未來台灣與中國《文藝復興》的種子，相信他留下來的文化遺產，將不會被國人忘記。
君子之交淡如水似的友誼
我跟吳清友先生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似的的友誼，我從內心的深處，敬佩他的理想主義，經常到誠品書店閒逛與買書，已經成為我多年的習慣，我返台服務20年，最美好的時光，就是在《台北國家音樂廳》和《誠品書店》渡過的。
吳清友先生，大約是在1999年，在台灣出版社同仁鄭紹良博士介紹下，他在誠品敦南店的餐廳招待我們兩位，那時我就直覺到，他跟我的摯友蕭泰然很像，都是外表高大英俊，溫文儒雅、充滿書卷氣的典型紳士(Gentleman)，閒聊之下，才發現他跟蕭泰然一樣都有先天性的《馬凡氏症候群》，而且都曾經開過一次心臟病的大刀，那天我們三人都聊得很愉快，當鄭紹良先生介紹我是當年《新潮文庫》的催生者時，他對我似乎另眼看待，非常禮遇。不久之後，我們望春風出版社，出版第一本書《深情的浪漫---蕭泰然的音樂世界》，我們就選擇誠品敦南店做新書發表會的場地，那天剛好是颱風天，飛機停飛，因此我們特別提早由花蓮門諾醫院趕來，差點遲到，那天蓋冠雲集，音樂界的林昭亮、蘇顯達、金希文、陳郁秀等都來了，吳清友先生也站著聽講，那一天我也把蕭泰然介紹給吳清友相識，他們似乎一見如故，聊得很開心，現在他們這倆位《馬凡氏症候群》的難兄難弟，相信已經在天國相會了。
2001年我們望春風出版社，在誠品敦南店B2演講廳，舉辦《廿世紀台灣代表性人物文化講座》，我們邀請：蕭泰然、李遠哲、林聖賢、彭明敏、高俊明、林宗義、李喬、謝里法、林俊義和李鴻禧，先後來做精彩而難忘的演講，透過當時公視總經理李永得的大力協助，我們把這十場歷史性的演講留下永恆的記錄，並出版了DVD，也由於吳清友先生的幫忙，場地租費打對折優待，同時吳先生也親自出席了蕭泰然與李遠哲的二場演講。由於聽眾反應熱烈，我們出版社，在2002年再度在誠品敦南店推出《廿世紀女性代表性人物文化講座》，邀請葉菊蘭、林媽利、張富美、江霞、杜潘芳格、高李麗珍、林芳玫、黃越綏等，可惜 這次沒有錄影下來。28年來誠品敦南店不知舉行過多少場文化講座，但是唯一有DVD出版和專書出版的，可能就是我們出版的《智慧交響曲：廿世紀臺灣代表性人物文化講座》。
後來望春風出版社，也在誠品敦南店再度舉辦《發現馬勒》和陳永興醫師《台灣醫界人物誌》的新書發表會，都是很令人難以忘懷的成功的新書發表會，每次在誠品書店看到望春風出版社的出版品，擺在書店裡明顯的位置時，我總是特別的高興，因為我們出版的都是長銷書，因此我們出版的書，以誠品書店賣的最好，我們出版的十張蕭泰然的CD，誠品也銷售的不錯，因此吳清友創辦的誠品書店，對我們這種出版《長銷書》的小型出版社，是莫大的助益，在此我特別感激他。
在誠品書店150萬會員中，我可以說是多年的忠實會友，記得2001年，我在誠品敦南店對面，陳永興醫師安和路的家住了一年，那時我在睡覺之前都會去誠品閒逛，那一年我在誠品消費了3萬6仟元，如果台灣每個人都像我一樣，誠品大概早就轉虧為盈了。
影響吳清友生命的二位貴人—洪啟仁和史懷哲
吳清友在1950年10月出生於臺南縣將軍鄉馬沙溝，父親是地方顯達吳寅卯。他有9個兄弟姐妹，在5個男孩中他是老四。據他自己說，他年輕時是不良少年，喜歡打架甚於喜歡讀書，直到初中時代，他邂逅了兩本史懷哲的著作，內心深受感動，決心做一個對社會與人群有貢獻的人，高中時順利考上國立台南高級工業職業學校機械科就讀，畢業後，他因為患了先天性的遺傳病《馬凡氏症候群》，可以免服兵役，他先工作數年後，再考上國立台北工專機械科就讀，於1972年工專畢業，他起先在專營飯店餐廚設備與咖啡機的「誠建室內裝修公司」當業務員，因為表現優異，深得長輩信任，31歲時他接下誠建全部股權，成為誠建公司的董事長，接董事長後，他把這家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，在臺灣經濟起飛的年代，他也在房地產上賺了不少意外之財，1988年他第一次面臨生死交關的命運，他跟蕭泰然一樣，發生《主動脈剝離》，他在國泰醫院接受手術，由當時的台大外科教授洪啟仁（他是我在台大醫科時代的恩師）執刀，後來洪教授轉任新光醫院院長，吳清友也曾在新光醫院、香港瑪麗醫院動過心臟手術，並一直在新光醫院追蹤。吳清友一直視洪啟仁為救命恩人，他曾說：「洪院長不僅醫治病患的身體，更撫慰病人的心，是洪院長讓我重拾對人生的信心」，洪教授在2016年四月過世，但他於2014年在台北誠品信義旗艦店發表新書《台灣心臟外科第一人---洪啟仁的生命故事》時，吳清友個人馬上捐贈九千冊給全台灣醫學院學生，以報答他當年的救命之恩。
吳清友在38歲面臨這次人生危機，使他的人生觀與生命觀有一個徹底的改變，賺錢不再是他人生的目的，我能夠給臺灣的社會以及後代留下什麼東西，才是他思考的重心，39歲的史懷哲決心到非洲行醫，實現他人道主義的理想，而39歲的吳清友決心結束為他累積不少財富的餐廚公司，在臺灣開創連年虧損的世界水準的《誠品書店》，實現他的理想主義的夢想。
誠品王國的創立與台灣文創的教父
於是經過心臟手術後，對人生大徹大悟之後的吳清友，想起當年由不良少年改邪歸正，就是靠書籍的力量，於是他開始涉足書店的經營，他夢想創立一間國際水準的世界級書店，來培養新一代具有人文素養、具有國際視野、創新能力的台灣人，而包羅萬象的《誠品書店》，正如義大利文藝復興拉斐爾筆下的《雅典書院》，也成為推動整個台灣社會《文藝復興》的火車頭，在同鄉同齡的陳水扁有力的關說下，新光集團終於同意在1989年3月，把坐落在仁愛路圓環的新光大樓租給吳清友，開創第一家誠品書店，初期專賣他自己喜愛的藝術與建築類書籍，到了1999年他讓誠品敦南店成為亞洲第一家，可能也是世界首家24小時營業的書店，那時誠品書店，已經是包羅萬象、深具創意、又充滿人文氣息的書店，有時你會聽到巴赫無伴奏大提琴奏鳴曲，在書店響起，又因誠品書店年年虧損，因此不得不結合書店與商場的複合式經營模式，以商場的利潤來彌補書店的虧損，終於成功地經營出特殊的誠品書店文化，這是吳清友先生：「尊重走進書店裡的每一個人」，人生態度的實踐。
雖然誠品書店開始經營的前15年都在賠本，但是吳清友的知已也不少，吳清友說：「我的股東童子賢先生跟我說，店儘量開，賠錢不要緊。」童子賢也說：「我樂意看到文化走入日常生活裡，讓每個人伸手便可得到美好的生活經驗，我們應以實質力量支撐誠品，讓它繼續茁壯。」催生台灣高鐵的殷琪和施振榮夫婦，也基於同樣的理念，明知會虧損，仍然成為誠品的重要股東。有這些大股東的支持，吳清友在28年之間，在全國各地建立42家分店的誠品王國，而且每家分店都各具特色，2006年1月更開設亞洲第一大書店的《誠品信義旗艦店》，2012年在他的女兒兼接班人吳旻潔協助下，先後在香港開設三家分店，2015年更進軍中國蘇州，開創大型的誠品書店，對中國的書店業產生莫大的影響，紛紛學習誠品書店的經營模式以及藝術氣氛。
吳清友先生是一位懂得感恩回饋的人，1989年因為陳水扁替他關說，才得以開設第一家誠品書店，因此2000年陳水扁第一次出來競選總統時，一向祗重視文化，遠離政治的吳清友，也生平第一次破例，在大選最後一晚，在台北圓山大球場，造勢大會上，他出來講了五分鐘支持陳水扁的理由，並感謝他當年的關說，才有今天的誠品書店。2000年總統大選，陳水扁之幸運當選，與當時李遠哲的《國政顧問團》與選前一夜，吳清友等多位文化界人士的站出來支持，有很大的關係。這可能是吳清友一生中，唯一的一次參加政治活動。台灣高鐵的催生者殷琪，當時也是李遠哲國政顧問團的重要成員，對陳水扁形象的提升幫助很大，殷琪是吳清友鄰居，2002年殷琪送一本英文《達賴新經》給吳先生，他如獲至寶，仔細閱讀，後來二人都成為藏傳佛教的信徒，後來殷琪成為誠品書店大股東之一，或許與2000年競選活動留下的情誼有關。
吳清友年輕時代就與賢妻良母型的洪肅賢結婚，育有一子一女，長子吳威廷長得一表人才，可惜對父親的龐大事業並沒有太大興趣，也許是遺傳了他父親的心臟病，2009年就英年早逝，這可能是吳清友先生一生中最大的遺憾；幸好吳先生的女兒吳旻潔，是天生的接捧者，不但外表像他，連才華與理想也與他父親心連心，她從英國謝菲爾德大學獲得廣電新聞系碩士後，2004年就開始進入誠品團隊，2010年正式升任副董事長，最近三年來吳清友都把誠品書店的大事交給她執行，開拓香港和蘇州市場都是她的功勞，據說她的待人親切處世圓柔，在EQ方面比他父親更高段，因此2017年7月18日台灣一代文化巨人，昏迷在他信義店的辦公事時，已停止心跳，送到附近的台北醫大附設醫院時，已回生乏術，這時吳旻潔並沒有哭泣，她冷靜的處理一切，數天後，在召開臨時董事會時，順利完成誠品集團的接班任務。
吳清文的現實與理想和死後哀榮
因為網路書店的來臨，不得不轉變經營模式，讓一家書店看上去不再像書店，而是成為文創設計中心的一部份，加上結合精美的咖啡廳，美食的系統，逛書店成為生活美學的一部份，這是誠品書店虧損十五來，得來的啟示，因此吳清友才說：「沒有錢，誠品活不下去，但我心裡同時也非常明白：如果沒有文化，我也不想活了。很多人可以買到香奈兒，但買不到氣質；可以買到很好的床，但買不到安穩的睡眠；可以買到豪華別墅，但買不到溫馨的家庭；可以買到很好的食物，但不一定買到很好的食欲。」這是吳清友內心的肺腑之言。每家誠品書店都是專業藝術家的設計傑作，吳清友也是如此解讀《誠品》二字：《誠》是一份誠懇的心意，一份執著的關懷，；《品》是一份專業的素養，一份嚴謹的選擇。誠品書店在轉型成功，重新站穩腳步，加上2004年女兒留英返台，加盟誠品之後，2006年創立亞洲最大的書店：誠品信義旗艦店，誠品租下整棟六層大樓，其中祗有兩層賣書，其餘四層空間分租給商場專櫃，誠品負責吸引客流，專櫃要與誠品分享經營收入，經營模式的轉變，使吳清友展現出，他作為企業家的才華，在接班人女兒吳旻潔的協助下，2012年開始誠品在香港先後開了三家分店，2015年更進一步的在中國蘇州開一家極具特色的綜合型誠品書店，使中國各地吹起了一股，書店文藝復興的浪潮，他們開始學習誠品的經營模式，以前被網路書店擊敗的奄奄一息的實體書店，一家家地重新復活起來，因此中國書店業者，都在內心默默地感激吳清友拯救了這個行業，而廣大的中國讀者，也在吳清友的無形影響下，重新得以享受書店的精神樂園底時光。這是為什麼吳清友這位單純的台灣文化人，他的逝世的消息，會引起兩岸三地文化人的同心哀悼。吳先生突然去世，台灣文化部長鄭麗君說：「吳清友所開創的誠品書店，為台灣人文及閱讀環境帶來典範性的改變，不僅成為30年來台灣日常重要的人文風景，引領生活美學風格，也成為國際矚目的台灣文化品牌。」2013年12月30日提出競選口號：「改變台灣從台北開始，改變台北從文化開始。」而贏得市長選舉的柯文哲，本來已經答應吳清友出席8月7日，吳清友生前最後的傑作：「中山地下書街《誠品R79》」開幕典禮，想不到吳清友先生卻突然過世，在開幕那天柯文哲說：「台北要是沒有誠品，台北還是城市，但少了文化，也少掉一分台北人的驕傲。他更稱讚吳清友先生是台灣文創志業的教父。」事實上，吳清友早就以《誠品書店》實踐柯市長當年的競選口號。出版頗多經典名著的遠流出版董事長王榮文，聽到吳清文猝逝，他在臉書上表示：「 吳清友1988年心臟開刀，死裡逃生，1989年創辦《誠品》，靠著對閱讀的熱情和對空間美學的執著，他給書最美的容器、讓書店成為文化平台和城市驕傲的地標，上天待他不薄，多給他完整的28年實踐理想，創造一個可以傳承的社會企業公產，值得慶幸。紀念他最好的方式，是去書店買經典，而作家與出版人的責任，是努力使自家作品儘快成為經典。」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，曾經說過：「台灣可以沒有雲門，但不能沒有誠品。」當他聽到吳先生辭世消息時，他說：「誠品改變了人們對閱讀、生活乃至自己的看法，吳清友是台灣文化的巨人，其驟逝令人無法接受的慟！」
吳清友的最後遺著：誠品時光
透過《誠品書店》不知吳清友先生，28年來可能賣了數億本書，終於在去世之前三年，天下文化出版社，派作家林靜宜替吳清友寫下他的回憶錄，本來要在2017年7月20日舉行《誠品時光》的新書發表會，但是主角吳清友先生卻在7月18日猝逝，28年來自從創辦《誠品書店》之後，除了返家睡覺外，他不是在誠品工作，便是正在往誠品的路上走，書店便是他的生命重心所在，《誠品》，不祇是一間書店，更是一所美學空間，一個安頓身心的場所，千萬個心靈在此碰上千萬本書，撞擊出無限的能量，吳清友更希望在誠品閱讀的年輕朋友們，能像他年輕時代閱讀史懷哲的經典著作《文明的哲學》，所體會到的對生命徹悟，從而進行生命的自我改造，從而找到人生的意義與目標，這本書可以說是吳清友先生一生多采多姿的人生回憶錄，他的理想與願景，以及與子女之間的親情，也有感人的描述，是瞭解這位謙冲為懷、高大英俊、默默耕耘的影響兩岸三地的文化巨人，最忠實的一本著作。
我深信吳清友先生最大的夢想，便是透過書店的發展為橋樑，促進台灣、香港、中國之間的和平與文明的發展，以兩岸三地的《新文藝復興運動》取代《武力的競爭》，因此我非常期待，擁有150萬會友的誠品書店，集合第一流的漢語作家，創刊一本高水準的文化雜誌，（類似60年代蕭孟能的文星雜誌）以促進和平與文明的推動為目標，讓台灣與中國未來有一天，成為文化掛帥的《文藝復興的國家》。（林衡哲8月31日寫於南加州亞伯蘭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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